1
山叫化马山，海拔1900米，山上有两个村，山背村和罗湾村，那是1976年的秋季，连天的雨，让村里人心里发慌，雨还在下，整个村子都是混沌的气象，而人人都在担心的地震，如妖魔鬼怪，指不定在某一时就会来要人的命。两村人都在打麦场里搭起了帐篷避地震，男人们着急，嗓子眼冒火，火气时不时发在那些偷偷溜回家取一把勺几双筷子的女人身上。女人们忧愁，一点点攒起来的家当，不能让地震给毁了，家里的吃穿恨不能都背在身上。三岁的福娃一会儿跑向这家的草铺，一会儿钻进那家的被子，吃这家的馍、那家的煮洋芋，像过年过节一样高兴。某天半夜，从地底下传来轰隆隆的雷霆，顷刻间天摇地动，万事万物都在打摆子。帐篷里尖叫声、哭喊声、呼儿唤女声乱作一团。有人歇斯底里的喊：“过去了，过去了。”全村人都在喊“过去了，过去了，地震过去了。”这样的呼喊是祖祖辈辈对付地震的咒语，是对灾难的怒斥，其实是人们在给自己壮胆，妖怪似的地震遁去了，惊魂未定的村庄还在瑟瑟发抖。羌藏古风的村落，无处不在的神灵自会护佑他的子民，族人虔诚信仰的神树、神泉、神石就是村庄人吉祥如意的大背景。帐篷漏雨，余震不断，山风生硬，身上衣单，忧愁是大人的事情。三岁孩儿记住的却是脉脉温情，风吹草动，总有人把他紧紧揽在怀里。帐篷里昏暗的煤油灯下，母亲和阿姨们还在拉着鞋底子，给衣服上打着补丁。山风吹进帐篷，如豆的煤油灯晃晃荡荡。“睡吧，灯快没油了。”她们互相提醒着。女人们最怕的就是灯里没油，柜里没面，而这连天的雨，洋芋挖不回来，朽在地里，怕是要挨饿了。收音机广播着唐山地震持续约23秒，伤亡242769人。山背罗湾人听到这样的消息腿肚子都发抖，再看经历了地震的家园，没有伤到一个人，也没有摇垮一间房，他们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家山就是风水宝地。半饥半饱地日子太难熬了，队长吆喝社员上地挖洋芋时，土地里还能和泥，背洋芋的山路又窄又陡，滑下去就是悬崖。九月，传来毛主席逝世的噩耗，村庄人陷入一片悲伤，最初隐忍的哭泣最后变成了哭号，福娃看见年青的父亲泪水湿了整张脸，太祖母还活着，她声音含混充满悲伤：“天塌了，天塌了呀，你们娃娃不知道解放前我们过的啥日子……”祖母眼睛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，母亲边哭边做饭，切洋芋切破了手指头，伤口很深，血止不住。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逝世了，悲痛令所有的人六神无主。生产队的山墙上红色的油漆写着，吃水不忘挖井人，时刻想念毛主席。
山背、罗湾村人的房子多是两层木楼，房子土木结构，外观破败，第一层堆放杂物，堆放农具，织布机，土坛子，放千疮百孔的木箱子。二楼住人，厅房、卧室、厨房、廊檐过道，上面有一个天井，搭个梯子就上到房顶，大人娃娃经常端了碗去房顶上吃饭，夏天的晚上在房顶上乘凉，祖母、母亲、阿姨都喜欢在房顶上串烟叶、晒粮食，晚上在月光下做针线活就省了照明钱。不管日子多苦，身上总有一匹暖阳，心里有照明的月亮。各家廊檐的木柱子上有一个方盒式的喇叭，就是传说中的无线电广播，这个神奇的方盒子能听到中央首长们的讲话和生产队队长的讲话。农业社要解散的时候，全村人的牛、羊、驴还有家具，凡是值钱的东西都充公了，重新分配财产只能靠抓阄。那是一个气氛相当紧张的夜晚，明月疏散，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水，家里的财产就全凭运气了。但运气最差的人家，也有了自己的一只羊，或着一头牛，也有了一只柜子，一个桌子。三中全会之后，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，社员们又在生产队的院里抓阄分土地，山背村，罗湾村的土地有水浇地，有旱地，有小台台子的菜地，有山地，也有林中山地。“山是石头山，插在云里面；田是卧牛田，挂在半山尖”。自然条件艰苦，但是有了土地，有了牛羊的农民们热血沸腾，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。鸡叫头遍的时候，全村人都起来了，吃粗糙简单的早饭，扛起农具，赶上牲口就上地劳动，田是一条一条的，太窄了，坡度太陡，牛犁过去，再折转回来就很困难，民间有顺口溜：“要看好戏五典坡，要吃好肉牛滚坡。”看戏吃肉，几乎是不敢想的荣华富贵，牛如果滚坡了，养牛人的半条命恐怕都没了。一九八零年，福娃已经七岁，那一年的春节，他家门上春联是：“快马加鞭协力同心跟党走、葵花吐蕊栉风沐雨向阳开。”那一年的春节家里杀了年猪，母亲薰了腊肉、炒了臊子、煮了骨头，母亲还做了青稞罐罐酒，家里来了客人，母亲就盛一罐煨在火盆上，客人用竹筒子吸着喝，名曰咂杆酒。老祖母的祖母把她精湛的手艺一代代传下来，母亲做的更是绵淳味浓，酒能御寒，更能表达情意，山背罗湾人的酒啊，世世代代都是待客之道。母亲在厨房烹饪，锅里滋啦一响，屋里屋外就有浓烈的香味儿荡漾。母亲常说，过家要细哩，待客要盛哩。
山面对着山，山背靠着山，被山的臂弯搂抱着的人，不再挨饿受冻了，人们有心思抬头看星星，低头看闲花了，心里生出了文雅气，还有豪放气。娃们问大人：“大山外的世界是啥样子？”大人答：“大山之外路是宽的，地是平的，电灯电话，楼上楼下，点灯不用油，耕地不用牛。”这是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大山的人，在扫盲夜校里学到的“四个现代化”最朴素的蓝图。建学校，让娃们当文化人，这是吃饱了肚子的人们最神圣的愿望。乡亲们在村子旁边让出了一亩水浇地，大家出钱出力，五个年级四间教室很快建起来了，学校如灯塔，照亮了村里人的未来。清晨，学校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，那是山背村、罗湾村人最动听的小合唱，往地里担粪背粪的大人每每听到读书声，肩上的担子就不重了，大粪也不臭了，知识改变命运，谁不希望自己的娃丢开粪桶、背篼，走出山窝窝去见大世面。学校的两名老师教五个年级的数学、语文、音乐、体育、美术。因为是民办教师，他们没有工资，每年的报酬是二百斤的供应粮，可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教学热情。礼拜一，全校四五十个学生整齐地站在操场上升国旗，老师在粗壮的旗杆下，神情庄严地凝视着国旗缓缓升起，学生们扯着嗓子唱：“起来！不愿做奴隶的人们！把我们的血肉，筑成我们新的长城！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，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。起来！起来！起来！我们万众一心，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！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！前进！前进！进！”国歌唱完了，学生的小脸儿挣得通红通红，中华民族的坚强斗志和不屈精神在孩子们的心中生根，保家卫国的豪情在孩子们的心中发芽。学校还举行歌咏比赛，《保卫黄河》这首歌是多个声部，男女二重唱，男生唱，风在吼，女生唱，风在吼，男生唱马在叫，女生唱，马在叫，就这样重重叠叠地唱着，当唱到黄河在咆哮，黄河在咆哮的时候，男生和女生都好像后面有人赶着似地加快唱，加快唱，快到完全失控，完全没有了节奏的时候，各人唱各人的：“河西山冈万丈高，河东河北高梁熟了，万山丛中，抗日英雄真不少，青纱帐里，游击健儿逞英豪！端起了土枪洋枪，挥动着大刀长矛，保卫家乡！保卫黄河！保卫华北！保卫全中国。情绪激昂的孩子们不是在唱歌，他们分明是加入一场保卫家乡，保卫黄河，保卫全中国的战斗。五年级的学生轻柔曼妙地唱起来：“党最好党最亲，党对咱农民最关心，实行生产责任制，金钥匙打开幸福门。”时间已经到了一九八一年，中国女排在日本第三届世界杯比赛中，一路过关斩将，荣获了世界冠军。万人空巷守着半导体收音机里的喜讯，一个觉醒的民族，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化魂为整个民族前进的精神动力。大到北京，小到山背罗湾都是风帆正举，百舸争流的好势头。孩子们的梦想比风筝飘得还要高，在舟曲工作的窦爷爷给学校买了两副篮球架子，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篮球，只见少年闪电一样的绕过前面防护的队员，一个快速变向，加速冲到篮下，高高跃起，只听“怦”的一声，篮球从篮板弹进了篮网。老师远远看着，吟出：“少年强则国强。”
孩子们从山背小学考入县城的初中，每周回家取吃食，那条山路来来回回地走，孩子们数过，从山底走回家，要走三十道拐，山路呈之字形，又呈S型，抬头看天，一团团的云朵，被风撕开了，变成条条绺绺蓝白相间的丝巾飘走了，纯粹的蓝天，像不愿意醒的梦。山间野花雨露均沾，开得气定神闲，像庄稼人小小的念想，仿佛与世无争，却不会误了花期。亲人们的腰播种收割都弯着，往地里送肥浇水都弯着，他们的腰似弓。山背、罗湾的田地少，任凭你怎样精耕细做，有限的土里只能长出有限的粮食。父母供孩子上学，是供奉着一个理想和美梦哩。福娃考上了大学啦，好消息旋风一样的在村里刮起来，村庄在沸腾，大学生啊，光宗耀祖，山背村只有两个姓氏，杨姓、窦姓，父老乡亲都沾亲带故，一人荣全村荣啊。村里人来道贺，送来了千层底的布鞋、采来了珍贵的羊肚菌、还有绣花的手帕，福娃，有福的娃啊，他可是山背人的骄傲啊。父母粜了多年储存的粮食，卖掉了一只怀着羔的母羊，凑了一笔钱做他的学费、路费、生活费。杀了还没有喂肥的猪招待了乡邻。收拾行李的那天夜里，他听到了父母的叹息，娃要去大城市上学了，屋里冷清了，粮食、羊、猪都补贴给娃了，财产也空了。十八岁的福娃心里愧疚着难以入眠。他要走了，把父母、祖父母留在山背、罗湾继续着年年如一日的劳作，继续为他的学费衣食和土地死磕，为光阴卖命。月光明朗，照见了他的眼泪。福娃的大名叫窦斌，这是上学时祖父给他起的学名，他希望孙儿文武双全，学校里老师同学叫他窦斌，回到村庄，全村人都叫他福娃，他的奶名属于村庄，属于土地，属于父老乡亲。福娃背着行李走出村庄的时候，吉利的话、祝福的话、祈愿的话听得他几近流泪，仿佛他这一去就是荣华富贵，飞黄腾达，故乡离他终会远去。福娃穿了崭新的中山装，走六里山路，到了公路上搭乘了拖拉机进城，坐汽车，再火车到省城，各院校举着牌子迎接新同学。省城太大了，灰扑扑的水泥地一直沿展到了四面八方，灰扑扑的大楼一座连着一座，男同学穿衬衫长裤，女同学穿衬衣长裙，连衣裙，福娃穿着乡里最好的裁缝做的中山装，里面的那间灰色的衬衣领子已毛毛燥燥的破损了。福娃感觉自己是一只大山里飞来的鹰，孤单、另类，没有认识的人，连事物都是隔离又陌生。他给家里写信报平安，写他见到的大世面，一封信走到山背罗湾也要好几天。在山背村，福娃不知道谁是富人，谁是穷人，村里人在山腰上踩踏出一条一条的路，牛羊的蹄子走不稳都会摔倒在山路上，每个人从细陡的路上走向庄稼地，穷和富能有多大的差别。在大学里，福娃就是穷学生，他衬衣的的破领子，时不时就跑到了中山装领子的外面来观光，他踩着千层底的布鞋去食堂吃最便宜的饭菜，进图书馆看最想看的书。不看电影，也不去参加联谊会，一半是孤傲，一半是自卑，最真实的理由是除了吃饭他不能花多余的钱。
福娃年年拿奖学金，他不用再让父母粜粮食给他筹学费了。学校发十五元的饭票补助，他凑合着吃喝，他给父母说学校管伙食，他吃得好。福娃学习成绩自然是遥遥领先。在篮球场上呼风唤雨，气势犹如神兵天降，他身上穿的那件批发市场淘来的劣质球衣，被汗水渗透之后，已是斑斑驳驳。他左冲右撞，前前后后仿佛都是儿时的伙伴，他在山背的球场上，也是这般奔跑，如此矫健，他感觉自己是在奔向山背晚起的太阳，一个漂亮的灌球，全场喝彩，谁也不知道，那个长发长裙名叫夏雨的女孩在离他最近的地方，目光追随，心中已把他当神。后来，女孩出现在他吃饭餐桌旁，默默点了带肉的菜推到他面前，他要走开，女孩剪剪秋水化作泪光闪烁，他一时兵荒马乱，疆硬地坐回去，囫囵吞下那些食物，看到女孩眼睛弯弯地笑了，那一笑比过了季节里所有的蝴蝶。他开始躲避着她，他开始期待着她，他心里的幸福和自卑一样多。终究，风来风往，全是关于女孩的喜乐。然而，女孩的所有喜乐又都和他有关。他没有钱请她吃冰淇淋，没有钱请她看电影，周末他们就去南山上看风景，他健步如飞，她娇喘微微，他蹲下身子背着她走，他宽厚的背如海上的岛屿，托举着她生命的呼吸，她的呼吸洒在他的背上，如酒，他醉了，不愿醒。他们停在南山三台阁，满目云杉、油松、圆柏、青杨、榆树，空气清新湿润，落在厅台上的一双鸟在啁啁啾啾，诉着说衷肠。她是上帝眷顾的女子，怎知人间疾苦，她含着金钥匙出生，乡村于她，恍若天方夜谭。他给她讲述自己的故乡，宕昌县作为地名始于东晋梁勤建立的宕昌国，隋初改宕州，此后建制多经变革，至1954年正式设立宕昌县。这是全国唯一一个以古国名、地名、族名为一体命名的县城。宕昌县地处青藏高原边缘地带，境内海拔在1138---4154米之间，属温带大陆性气候，气候温和而湿润，南北差异大，有“千年药乡”的美誉，药材种类达690多种，尤以当归、党参、大黄、红芪、柴胡、黄芪为甚。他家在宕昌县岷山之阴，岷江之阳的两河口化马山上，石头山插入云端，山路难行，出门两脚泥，抬头烟雾洞。春花和夏花都会如期绽开，鸟儿的叫声更是美妙，化马神泉的水清冽甘甜，族人把神水当成了瑶池的琼浆。村里人待人温厚，少有口角发生。祖祖辈辈守着很少的土地过着穷日子，他考上大学的时候，村庄为他沸腾，父母为他骄傲，然而，他上四年大学，父母除了更苦的劳动之外，人更老了，腰更弯了，而他是父母心里的希望，父母相信生活会有出头之日。夏雨听他讲述，她深深叹息，她出生在省城，父亲在省政府工作，母亲做医生，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女孩，多想融入他的生活啊，可是，她穷极想像，也只能停留在旁观者的角度，像看一部农村贫困的纪录片。两个年轻人小心守望着他们的爱情，谁也抵达不了谁成长过的环境和生活。毕业时，正是九十年代初，百废待兴，大学生发展的前景一片光明，一边是他爱在生命中的女孩，一边是他一定要回去报效的故乡，他报考师范大学就是为了回乡传道、授业、解惑，故乡贫困的根源自然条件恶劣只是一个原因，文化低，思想落后，人才稀缺，才是贫困致命的原因。他的心在撕扯，在破碎，几十个不眠的夜里，他在心底说：“小雨，你不能跟着我受苦，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。小雨，为我，你不值得。小雨，请你忘记我，于你，于城市我都只是一个过客，于亲人，于故乡，我却是归人。”他夜夜流泪，却不能让她看到一滴泪，他只能装做无情的人，只有断了她的念想，他才能像天空里的一片云，来过了又飘走了。他决定要回到宕昌去，女孩眼泪滂沱如夏季的雨，父母给心肝宝贝起的名字，宿命似的等在恋人分手的时候。
福娃回到了家乡，一九九二年的秋天入职，在县城的中学教数学，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因为他吃了皇粮领了工资而有所改变。过年时，他从县城采买了好多的点心和酒，母亲喂了年猪，在他还没有放寒假的时候就杀了。他还是没有多少钱，但就是打肿脸也要充胖子，乡里乡亲来串门，亲戚朋友来拜年，儿时伙伴来做客他都用好酒好菜招待，一个春节母亲几乎走不出厨房。但她看着儿子的时候，眼睛有着星星一样灿烂的光芒。春华秋实，日子过得波澜不惊，时光如流水，老人会更老，孩子会长大，青年要成家立业。山背、罗湾的姑娘，一个个嫁出了村外，嫁到了城里，或者富庶之地。山背村、罗湾村的小伙子一个个到了娶亲的年龄，谁家的姑娘愿意嫁到山里来，走羊肠子一样细的山路，种一头耕牛大小的地块，交通太不方便了，有个大病小灾就眼睁睁地困在原地等命运来安排。一茬人在迅速老去，另一茬人在迅速长成，老人去世，空出来的薄田给新生的孩子，祖祖辈辈都这么过着，把日子一天天吞咽下去。然而，姑娘一个个嫁出去了，山背罗湾的光棍却多起来了。福娃和其他的大龄青年不一样，刚参加工作的几年，他满脑子都是长发长裙的夏雨，想她的时候他心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行，密密麻麻都是苦楚，那样的心境，自然容不下其他人。有人给他介绍对象，他都找各种理由推辞。寒暑假回家，父母对迟迟不肯找对象的他失望透顶，出头之日父母尚可等待，但娶妻生子怎么能耽误拖延，他向日子妥协了，决定尝试着接受一个女子走近他，倘若能抵达婚姻，他必认真生活。他教学第四年的时候，教学能力有目共睹，解题技巧炉火纯青，教学经验日益丰富。只是，他依然单身。彼时，学校新来了一位女老师，女老师家也在宕昌农村，福娃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大学，按现在话说，他是她的学长。他们友好交谈，清白往来，你送我桃，我必报之与李，但外人看来，他们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。善意的调侃一波波涌来，彼此的心里都有所悸动的时候，他们认真交往，心底里都期许给对方一个地久天长。一切按部就班，拜访双方家长，在双方父母的眼里，两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，殷切对待这一对儿女，谈婚论嫁水到渠成。福娃贷款在城里买了六十四平米的楼房，添了一些必须的家具，布置了婚房。然后依着老规矩，请媒人、送彩礼、择良日迎娶新娘子。父母希望福娃能在山背村举行婚礼，可是，新娘家离山背隔了二百里的路，其中沟沟坎坎，拐拐弯弯，上山下山，一半的路根本不通车。福娃只能请父母去城里参加他的婚礼。婚礼成，借来的婚车送着娘家人回去，福娃的父母回到了儿子的新楼房，六十平米的房子，有两个卧室，父母见过的最高级的房子，欣慰和欢喜自不必说，绵绵软软的床让他们舒服得无所适从。天麻麻亮的时候，父母就坐在客厅等着给福娃和新媳妇道别。福娃不知道，洗手间的马桶父母根本就没敢用，他们大半夜做伴去了楼下，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公共厕所。而为了少上厕所，口干舌燥的父亲，竟忍着没有喝水。母亲想给娃们做好早餐，不会用煤气灶。儿子的家，父母如坐针毡，看着满脸谦卑的父母，福娃心里难过。福娃把父母送上回乡的班车，回村又要走三十几道拐。
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，我国的经济发展迅速，充满活力，下海经商，外出打工一时兴起。山背罗湾的的年轻人再也不想苦死苦活和几亩土地死扛，青年们走出大山，见识了城市的车水马龙，光怪陆离的霓虹，还有茂密如森林的高楼，见到了许多别人的风景。背井离乡的人在城市的工地、工厂、码头、餐厅、酒吧挣着血汗钱。梦里的月亮挂在家门前的梨树上，爷（祖父）更老了，婆（祖母）的牙掉了，爸（父亲）牵着老黄牛走在烟雾里，娘（母亲）做着洋芋糍粑等着放学的娃娃，梦里回故乡的路盘啊盘啊一直盘到天上去，天堂一样美的地方就是故乡。福娃已是陇原名师，别说桃李满天下，他的学生有好多成了他的同事，就是县直单位里，他的学生大多都是骨干力量，单位的台柱子，他对得起初心，唯独对不起父母。回乡，看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的父母，再也没有力气伺弄那几亩弯弯地了。然而，一日日老去的父母却怎么也不肯跟他到城里住，父母说一套楼房里住三代人，生活实在不方便。人老了更邋遢，呆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打呼，放屁磨牙也顾不得了，就图个自在。父母还在故乡孤单地生活着，村子里许多的土坯楼房歪歪斜斜地空着，层层叠叠的山岚挡不住牵挂的疼痛，年轻人不能留在山里，老年人和孩子都不能走出山去。团圆的梦，富裕的梦，走出大山的梦，人人都在做梦。
2012年，全国的脱贫攻坚战拉开了序幕，全国一盘棋，统筹安排，将宏大的战略部署以一贯之。党员、干部、齐心协力，为深度贫困的山背、罗湾村寻找着出路。2017年7月，甘肃省省委副书记、省长唐仁健来到了两河口镇，他挑起了帮扶山背、罗湾村的大梁。行路难、路难行，领导们在盘盘路上且行且思考，云朵在山顶上悠闲地飘着，山花送来阵阵芳香，每一块山石里都住着神，一景一物都诉说着千年古寨的传奇，村庄悄然寂静地存活着，天然纯净若处子，古老神秘如瑰宝。然而，时代的巨浪滔滔，在如此幽闭的环境过自给自足的生活，贫困在所难免，飘泊在城市的打工人，依然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，故乡，每一念及都是刻骨想念，入骨疼痛。易地搬迁，多么果敢的举措呀，2018年初，山背、罗湾村264户村民一起搬离了世代居住的大山，入住“水、电、路、气、网“五通的县城，”“山水雅园”小区。窗明几净的楼房里每家每户都配备了沙发、茶几等生活家具，电视电磁炉等家用电器，就连米、面、油都准备好了。就算父母对于儿女，能有如此温暖的安排都不容易，入住新屋的人怎能不热泪盈盈。树高千尺，不忘其根，回报这比天高比海深的恩情，就是把生活过好，把光景点亮，在小康路上一路歌声飞扬。一个接一个的农民专业合作社，一个又一个的扶贫工厂建成，产业在农村，就业在城镇，农村有田，城里有房，抬头就可见故乡，驱车就能回老家。三分之一留在故乡的人，二百多间季节性安置房，安顿生活，安放乡愁，就算清扫积雪，收拾落叶，遍扫落红，貌似修身养性，也能领到真金白银补贴生活。在合作社务工的人从事着熟悉的，喜欢的事业，奔向富裕的生活。福娃把年迈的父母接到了城里的时候，他的儿子窦天成考入了著名的四川大学。那时，故乡山背、罗湾村已经通过引进重庆绿投集团实施改造提升项目，利用完好的原始风貌，融合千年的古羌文化，开辟成了一个诗意的旅游度假圣地，神秘的古村落芳名唤做“山湾梦谷。”
古老又贫穷的古村落哟，瑰丽的宝藏被挖掘出来，魂牵梦萦的乡愁被保留下来，它是缕缕乡魂，是山背、罗湾人永远的家园。假期，福娃和儿子一起回乡，儿子出生在县城，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随父母一起回老家看望爷和婆。他和穷山僻壤并不亲和，只有对祖父祖母一腔深情，祖父祖父搬进了城里，他陪父亲步行回乡，只是对父亲的顺从。路在山湾间缠来缠去，雨如烟，烟锁群山，如梦似幻，沿途父亲给儿子指认高山和神灵，终至山门，烟雨遁去，群山风骨俊朗，天地浩然空灵，父亲心底赞叹，天下之美，唯我故乡。古村落亦是家园，桃花灼灼燃放，杏花欲语还羞，梨花堆雪，各色花儿纷纷扰扰。一株开于墙外，一株种在墙里，推开吱呀的木大门，时光中的旧日子还魂般归来，清风明月，花香四溢，却不顶吃喝，老祖母的脸上布满愁云。往屋里走吧，红漆的木质大床，雪白的床单被罩，供沐浴赏景的窗边浴缸、茶几上备着黄金芽，青花瓷的杯盏，还有山泉水。忘记了这里是家，是旅馆、还是温柔乡，老祖身在其中，恍若西洋景，她种的花儿解人意，在微风里如蝶起舞。挑高的房顶上吊着不同的灯，像太阳的眼睛，星星的露珠。从一座庭院到另一座庭院，父亲遇见了土墙、青苔、木大门上斑驳的划痕，朽在墙中的木头和虫儿的死尸，内心澎湃，他已经找到了今生今世的证据。曾经的老屋改头换面，都有自己的名字：飞梦阁、陶梦源、逸梦轩、清梦屋、鸿梦宅、圆梦庭……然而，这些“梦之屋”的主人都是山背罗湾人，随着好日子的来临，搬去的地方一切都是好的。留在这里的一切却是根植于灵魂的，土墙还在，门洞还在，老祖父走夜路点过的马灯还在，烟锅还在，老祖母小脚笃笃走过木楼的声音也在。沿着石子路走，木板路走，路遇的花朵一定有自己所爱的，玫瑰、月季、芍药、牡丹这些花儿都是老祖母留下的种子，留下的根苗。而那格桑花儿，只需风一吹，自己就种活了自己，它是世间最自强的花儿，只要有阳光、有雨水的地方，它都会一蓬一蓬地把心花怒放。儿子走进阳光餐厅，挑高7米或者更高的厅堂，尽显古羌元素，房间的木头横竖都有心机。落地窗外，环着一个大院子，院中有小山有奇石，貌似苏州的园林，美是美，却并不稀罕。好在，植株长得尚且任性，不似盆景美的让人心里疼痛。偌大的蓝色泳池，霸气又温柔地横在那儿，水清澈见底，有落花浮于水上，又添几分浪漫和温情，这正是儿子喜欢的格调。泳池边有太阳伞、有茶几、有座椅，极目远眺，山湾亦或山谷的景象一览无余，田是小田块，一畦一畦被地膜覆盖，东西南北，无规无则，背阴向阳，或者向阳背阴，有田就要耕种，这是对土地的尊重。山是一层一层的，像波浪，雾如绸缎，有一些缠在山腰，有一些飘在山顶，还有一些大约裹着自己的身子。阳光餐厅里浓烈的火锅煮起来了，人世间，美食美景都不可辜负，山湾梦谷，雅俗与共，一半超凡脱俗，一半烟火人生。一半怀旧，一半求新。立于玻璃栈道上，儿子踩踏着另外的一个自己，心中自是有一脚踏空，万般皆毁的紧张，这种体验激起他对生命无限的热爱。其实，哪里有什么危险，玻璃只是告诉他，玩的就是心跳。在玻璃栈道上拍照，背景是，一树一树妖娆的花，一架一架黄金的玉米，一串一串热情的辣椒，石墙、木楼、篱笆，木条铺成的路，照片中的他，风华正茂，自信又潇洒，好一个青年才俊。华丽山背，幽幽梦谷，有机蔬菜蓬蓬勃勃，景观花海恣意汪洋，经济背景林郁郁葱葱，雄伟的观井台举头可邀明月，伸手可摘星星。目之远眺，山河美景如诗如画，敛气静听鸟叫虫鸣。不敢高声语，恐惊天上人。福娃家的老屋，将在二期工程的时候，改造成另外的一个梦之屋，在老屋前，儿子窦天成对父亲说，有一日，他若遇良缘，求父母在山湾梦谷为他完婚礼，在阳光餐厅宴宾客，在祖屋改建的民宿里，一拜天地，二拜高堂，那煊赫的，柔软的洞房，土墙保暖，月光照得遍地银亮，不用开灯，他要在月光下，找到母亲遗失的那面铜镜子。父亲喜极，千言万语，竟成了喉中哽咽。幸福如花盛开，无边无际。仿佛做梦，仿佛梦已圆。